【点评】
有的人总是期望封官封侯、悬金佩玉,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事事逼真,历历在目,醒来后才发觉都是假的;有的人平日里谈佛论道,讲学参禅,俨然得道高人,可是事到临头,那些高谈阔论全都对不上号儿。魏晋时的名士王衍,就是这种“说来虽是用时非”的典型人物。他家世尊贵显赫,容貌清爽秀丽,举止风流潇洒,言论精辟透彻,以孔门高徒子贡自居。他起初好谈战国纵横之术,慷慨激昂,似乎有苏秦、张仪的治国长策,又有鲁仲连那种替人排忧解难、不求功名的胸襟,很是唬住了一批人。恰好赶上胡人侵扰边境,有人推荐王衍出任辽东太守。王衍本质上只是一个能耍耍嘴皮子功夫的绣花枕头,真要让他上阵,他马上退缩了,从此再不敢谈论世事,改谈虚无缥缈、不着边际的老庄玄学,成为摇着麈尾的清谈领袖,而且逐渐做到司徒的高位,成为当权者东海王司马越最倚重的助手。西晋末年,羯人首领石勒的军队攻陷都城洛阳,西晋王室仓皇南逃,司马越途中病死,临终前将国事全盘托付王衍。王衍尽管仍要百般推脱,却身不由己地成了六军主帅。这位清谈名士自然无力指挥丧魂落魄的军队,结果全军覆没,王衍也被俘被杀。他一生的所作所为,被后人概括为“清谈误国”四字,受到严厉谴责,背负千载骂名。
鹩占一枝,反笑鹏心奢侈];兔营三窟,转嗤鹤垒高危。智小者不可以谋大,趣卑者不可与谈高,信然矣!
]“鹩(liáo)占”两句:《庄子·逍遥游》:“鹪鹩巢于深林,不过一枝。”鹩,鹪鹩,常取茅苇毛毳为巢,大如鸡卵,系以麻发,于一侧开孔出入,甚精巧,故俗称巧妇鸟。此鸟形微处卑,因用以比喻弱小者或易于自足者。
兔营三窟:即“狡兔三窟”。《战国策·齐策四》:“狡兔有三窟,仅得免其死耳;今君有一窟,未得高枕而卧也;请为君复凿二窟。”后以“狡兔三窟”喻藏身处多,便于避祸。
鹪鹩占据一根树枝筑巢,反倒嘲笑展翅高飞九万里的大鹏鸟一心追求过分的享受;野兔在平地上营建三处洞穴,反倒嗤笑白鹤的巢穴又高又险。智慧浅小的人没有能力谋划宏图大业,趣味低下的人没有能力谈论高情远志,确实如此啊!
【点评】
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局限之中,局限我们的,既有此处提到的智力水平和趣味品位,还有文化背景、成长环境、思维模式等,所以“智小者不可以谋大,趣卑者不可与谈高”虽然确是“信然”,可是我们却不可因为自己碰巧显得“智大”或者“趣高”而沾沾自喜。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说:知了和斑鸠一辈子只在树梢间飞上飞下,它们不理解大鹏鸟为何要先飞上九万里高空,然后才展翅飞往南方,因为生活环境限制了它们;朝生暮死的菌类不知道“一个月”是什么概念,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“一年”是多长时间,因为寿命长度限制了它们。那些智慧可以胜任一官之职、品行可以团结一乡之人、道德可以投合一国之君、能力可以赢得全国信任的人,却免不了遭受“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”的宋荣子的嘲笑;可是宋荣子比起那“无己”的至人、“无功”的神人、“无名”的圣人来说,还差得远着呢!接舆告诉肩吾说:藐姑射之山上住着一位神仙,肌肤洁白若冰雪,体态柔美如处女,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乘云气,驾飞龙,遨游于四海之外。她的精神专一凝聚,能使万物不受病害,年年五谷丰登。肩吾认为接舆大话连篇,就像天上的银河那样没有边际,跟一般人的言谈差异甚远,去向连叔请教。连叔却对肩吾说:“对于瞎子,没办法同他们谈论花纹和色彩;对于聋子,没办法跟他们谈论钟鼓的乐声。难道只是形骸上有聋与瞎吗?思想上也有聋和瞎呀!这话似乎就是说你肩吾的呀!”我们每个人的智力都有盲区,如果别人跟我们差距不大,也许还有比较的可能;如果差距太大,超出我们智力理解的水平,也许我们连“比较”都意识不到了。
琴书诗画,达士以之养性灵,而庸夫徒赏其迹象;山川云物,高人以之助学识,而俗子徒玩其光华。可见事物无定品,随人识见以为高下。故读书穷理,要以识趣为先。
琴书诗画,通达之士以之怡养性情,平庸之人却只会欣赏它们的外在形式;山川云物,高明之人以之助长学识,凡俗之人却只会玩赏它们明丽的色彩。由此可见,客观事物并没有一定的品味,而是跟随欣赏之人的学识见解而表现出高下之别。故而阅读书籍、探究物理,都要以提高自己的识见志趣为首要目标。
【点评】
达士以琴书自愉,借诗画遣兴;庸人热衷于此,或仅为皮毛之见,或纯粹出于附庸风雅;高人欣赏山川云物,领悟到自然或人生的妙理,俗子却只能走马观花,见其皮相而已。人们面对的客体并无差别,差别只在人的学识和趣味。晚明张岱《陶庵梦忆》中有一篇描写各色人等七月十五看西湖的小品文,颇为有趣,文章一上来就说:“西湖七月半,一无可看,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。”在作者看来,七月半看月之人可以分为五类看:一是“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”的达官贵人;二是“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”的名门闺秀;三是“亦在月下、亦看月,而欲人看其看月”的名妓闲僧;四是“月亦看、看月者亦看、不看月者亦看,而实无一看”的市井之徒;五是“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,亦不作意看月”的文人雅士。这五类人都成了作者眼中的风景。杭州人平时游西湖都选大白天,“避月如仇”,但是七月半这天为了附庸“看月”虚名,“逐队争出”,像赶庙会,“二鼓以前,人声鼓吹,如沸如撼,如魇如呓,如聋如哑。大船小船一齐凑岸,一无所见,止见篙击篙、舟触舟、肩摩肩、面看面而已”。没过多久,又“灯笼火把如列星,一一簇拥而去”。等到喧嚣的游人散尽,“月如镜新磨,山复整妆,湖复颒(huì)面”,那些真正懂得欣赏的人们才轻歌慢饮,在湖光山色中消磨整个夜晚,然后在十里荷花中做个惬意的清梦。在这七月半的西湖上,喧哗与清寂、庸俗与高雅形成鲜明对照,足证“事物无定品,随人识见以为高下”。
贫贱所难,不难在砥节,而难在用情;富贵所难,不难在推恩,而难在好礼。
贫穷卑贱之人,不难在砥砺气节,而难在表达真情;富裕尊贵之人,不难在广施恩惠,而难在遵循礼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