予犹记周公之被逮,在丁卯三月之望。吾社之行为士先者,为之声义,敛资财以送其行,哭声震动天地。缇骑按剑而前,问:“谁为哀者?”众不能堪,抶而仆之。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,为魏之私人,周公之逮所由使也。吴之民方痛心焉,于是乘其厉声以呵,则噪而相逐。中丞匿于溷藩以免。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,按诛五人,曰颜佩韦、杨念如、马杰、沈扬、周文元,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(10)。
然五人之当刑也,意气扬扬(11),呼中丞之名而詈之(12),谈笑以死。断头置城上,颜色不少变。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,买五人之脰而函之(13),卒与尸合。故今之墓中,全乎为五人也。
【注释】 丁卯:明熹宗天启七年(1627)。但是《明史》(《熹宗本纪》《周顺昌传》等)与其他文章皆作天启六年丙寅。丁卯乃一时笔误。三月之望:三月十五日。阴历每月十五日叫“望”。吾社:一般书皆注解为“复社”;但当时无“复社”,直至崇祯二年张溥等人才合并一些文社成立“复社”。有的书注解为“东林党”;但东林党不能称“社”,而且已被取缔。吾社,应为张溥组织的文社“应社”。行:品行。为士先:做士人的表率。声义:伸张正义。敛:募集。缇骑(tí jí):穿红色军服的马队。本指古代贵官的侍从,这里指魏忠贤派来捕人的爪牙。抶(chì):击。仆:倒下。以大中丞抚吴者:指魏忠贤的党羽江苏巡抚毛一鹭。大中丞:右副都御史的别称。明代的巡抚都带右副都御史衔。吴,今江苏省一带,当时的治所在苏州。溷(hùn)藩:厕所。按:追究。(10)傫(lěi)然:聚集的样子。(11)扬扬:昂然自若的样子。(12)詈(lì):骂。(13)脰(dòu):通“头”。函:用木匣盛着。
嗟夫!大阉之乱,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,四海之大,有几人欤?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,素不闻诗书之训,激昂大义,蹈死不顾,亦曷故哉?且矫诏纷出,钩党之捕,遍于天下,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,不敢复有株治。大阉亦逡巡畏义,非常之谋难于猝发,待圣人之出,而投缳道路(10),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。
由是观之,则今之高爵显位,一旦抵罪(11),或脱身以逃,不能容于远近,而又有剪发杜门(12),佯狂不知所之者(13),其辱人贱行(14),视五人之死(15),轻重固何如哉?是以蓼洲周公,忠义暴于朝廷(16),赠谥美显(17),荣于身后;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(18),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(19),凡四方之士,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,斯固百世之遇也。不然,令五人者保其首领(20),以老于户牖之下(21),则尽其天年,人皆得以隶使之,安能屈豪杰之流(22),扼腕墓道(23),发其志士之悲哉?故予与同社诸君子,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,而为之记。亦以明死生之大,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。
【注释】 缙绅:也作“搢绅”。古代做官的人经常把笏牌插在腰带里,所以称做官的人为“缙绅”。缙,插。绅,大带。编伍:民间。古时编制户口,以五人或五家为一“伍”。诗书:《诗经》和《书经》。这里泛指一切经书。训:教育。曷:同“何”。矫诏:假托皇帝名义伪造的诏书。钩党:相牵连的同党。株治:因为一个人而牵连许多人都治罪。逡(qūn)巡:犹疑不决。非常之谋:指魏忠贤企图篡夺帝位的阴谋。猝(cù):突然。(10)圣人:封建时代对帝王的尊称。这里指崇祯皇帝。投缳:自缢。崇祯即位后,根据钱嘉征所奏魏忠贤的十大罪状,于当年(天启七年)十一月,把魏忠贤放逐到凤阳守皇陵,不久又下令逮捕办罪,魏忠贤听到消息,就在回京的路上上吊死了。(11)抵罪:犯罪应受惩治。(12)剪发:剪发为僧,闭门不出。杜,闭。(13)佯狂:装疯。之:往。(14)辱人贱行:可耻的人格,卑贱的行为。(15)视:比较。(16)暴(pù):显露。(17)赠谥(shì)美显:指崇祯皇帝赠给周顺昌“忠介”的谥号。美显,美好而光荣。(18)加其土封:修建坟墓。加:扩大。土封,指坟墓。(19)列:刻。大堤:指吴县虎丘前苏州河上的大堤。(20)首领:脑袋。(21)户牖(yǒu):门窗。这里指家。(22)屈:使……拜服。(23)扼腕: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腕,形容感情激动。
贤士大夫者,冏卿因之吴公,太史文起文公,孟长姚公也。
【注释】 冏(jiǒnɡ)卿因之吴公:指太仆卿吴默(字因之)。周穆王立伯冏为太仆正,所以后人又称太仆卿为“冏卿”。太史文起文公:指翰林院修撰文震孟(字文起)。太史,史官。明、清两朝修史的事由翰林担任,所以翰林院修撰亦称“太史”。
【译文】 这五人,就是当周蓼洲先生被逮捕的时候,激于义愤而死的。到了现在,苏州府一些贤明的士绅向当局请求,拨给已废除的魏阉生祠遗址,来安葬他们,并在他们的墓前立了石碑,以表彰他们的义勇行为。唉,这也是隆重极了啊!
从这五个人的牺牲,到现在建墓和安葬,时间不过十一个月罢了。在这十一个月里,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,快意得志的人物,他们害病死去,死后便埋没不值得称述的,也太多了,何况乡间默默无闻的人呢。唯独这五个人的名声光辉永耀,这是为什么呢?
我还记得周公被逮捕,是在天启七年三月十五日。我们复社里那些品德可以做读书人表率的人,替他伸张正义,募集财物给他送行,哭声惊天动地。前来抓人的缇骑手按剑柄冲上前责问:“你们是为什么人悲哀?”大家再也不能忍受了!把他打翻在地。这时候,以大中丞身份做江苏巡抚的,是魏忠贤的党羽,周先生的被捕,就是由他主使的。苏州的老百姓恨透了他。于是趁他大声叱骂的时候,索性哄闹起来并追赶他。这位中丞躲到茅厕里才逃脱。后来,他以苏州百姓暴动作借口,向朝廷请示,追究这事件,杀了五个人。他们是:颜佩韦、杨念如、马杰、沈扬、周文元,就是现在聚集一起葬在这坟墓里的啊。
然而,这五个人临刑的时候,昂然自若,叫着中丞的名字痛骂他,在谈笑声中死去。他们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城上,脸色没有一点改变。有贤明的士绅拿出五十两银子,买下这五个人的脑袋,用木匣子装着,终于跟各人的尸体合在一起,因此现在的坟墓里,是五个人的全身啊。
唉!当大宦官魏忠贤当权作乱的时候,做官的人能够不改变志节的,天下这样大,又有几个呢?可是,这五个人出身平民,从来没有听过经书上的教训,却能为正义所激发,置身死地毫不顾忌,这又是什么缘故呢?并且,当时伪造的圣旨纷纷下传,全国到处都在搜捕东林党人,终于因为我们苏州府城的这次奋起反抗,他们才不敢再来株连追究了。魏忠贤也因为害怕正义力量而迟疑不决,篡夺帝位的阴谋事变难于突然发动。等到当今皇上即位,魏忠贤就在被流放的路上吊死了。这些,不能不说是这五个人的功劳啊。
从这种情况看来,现在这些做大官、居高位的人,一旦被判有罪,有的抽身逃跑,远近都不能容身;又有人剪去头发,紧闭大门,装疯卖傻,不知道哪里是归宿。他们那可耻的人格,卑贱的行为,跟这五个人的死相比较,轻重究竟又是怎么样呢?所以,周蓼洲先生的忠诚节义,在朝廷里显露出来,皇帝赠给他谥号以赞美光显他,使他身后得到荣耀。而且这五个人也能够因此修建坟墓,把他们的姓名刻在大堤上面。凡是从四方来的士人,经过他们的墓前,没有一个不跪拜并且哭泣的,这真是百代难遇的光荣啊。如果不是这样,叫他们五个人保住自己的脑袋,老死在家里,活到他们的生命结束,人们都能把他们当佣人来使唤,又怎么能够使那些英雄豪杰拜服,在他们墓前紧握着自己的手腕,发抒出有志之士的悲愤呢?所以,我和同社的许多朋友,叹惜这座坟墓空有一块石碑,就替他们写了这篇碑记。也借此来说明生死意义的重大,百姓对于国家大事也能发挥重要作用啊。
贤明的士绅是:太仆卿吴公因之、太史文公文起、姚公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