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小,貌最美,独是他输得最多。见沈将仕风风世世,连掷采骰,带着怒容,起身竟去。走至房中转了一转,提着一个羊脂玉花罇到面前,向桌上一 道:“此瓶值千缗,只此作孤注,输赢在此一决。”众姬问道:“此不是尔所有,何故将来作注?”小姬道:“此主人物也。此一决得胜固妙,倘若再不如意,一发输了去,明日主人寻究,定遭鞭棰。然事势至此,我情已极,不得不然!”众人劝他道:“不可赶兴,万一又输,再无挽回了。”小姬怫然道:“凭我自主,何故阻我!”坚意要掷。众人见他已怒,便道:“本图欢乐,何故到此地位?”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,又怜又爱,心里踌躇道:“我本意岂欲赢他?争奈骰子自胜。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,也解得他的恼怒,不然,反是我杀风景了。”
看官听说,这骰子虽无知觉,极有灵通,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。起初沈将仕神来气旺,胜采便跟着他走,所以连掷连赢。歇了一会,胜头已过,败色将来。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,情愿认输,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。更见那小姬气忿忿,雄纠纠,十分有趣,魂灵也被他吊了去。心里忙乱,一掷大败。小姬叫声:“惭愧!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。”即把花罇底儿朝天,倒将转来。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罇,就是千缗,也赔得起。岂知花罇里头尽是金钗珠琲塞满其中,一倒倒将出来,辉煌夺目,正不知多少价钱,尽该是输家赔偿的。沈将仕无言可对。郑、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,所值三千缗钱。沈将仕须赖不得,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,不上千金。只得走出叫家童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张,算了价钱,尽作赌资还了。说话的,“茶券子”是甚物件,可当金银?看官听说,“茶券子”即是“茶引”。宋时禁茶榷税,但是茶商纳了官银,方关茶引,认引不认人。有此茶引,可以到处贩卖。每张之利,一两有余。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,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。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引,把小卿嫁与冯魁,即是此例也。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,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。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,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,其余金宝他物在外不动,还思量再下局去,博将转来。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,急索唾壶。诸姬慌张起来,忙将三客推出阁外,把火打灭,一齐奔入房去。
三人重复走到轩外原饮酒去处。刚坐下,只见两小童又出来劝酒道:“朝议多多致意尊客:夜深体倦,不敢奉陪。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。”三人同声辞道:“酒兴已阑,不必再叨了,只要作别了便去。”小童走进去说了,又走出来道:“朝议说:‘仓卒之间,多有简慢。夜已深了,不劳面别。此后三日,再求三位同会此处,更加尽兴,切勿相拒。’”又叫吩咐看马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,转来回话。三人一同沈家家童,乘着原来的四匹马,离了王家。行到城门边,天色将明,城门已自开了。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,沈将仕赏了马夫酒钱,连郑、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,一齐打发了去。郑、李二人别了沈将仕道:“一夜不睡,且各还寓所安息一安息。等到后日再去赴约。”二人别去。
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,虽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钱,却是着实得趣。想来老姬赞他,何等有情。小姬怒他,也自有兴。其余诸姬递相劝酒,轮流赌赛,好不风光!多是背着主人做的。可恨郑、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。而今我既弄入了门,少不得也熟分起来,也与他二人一般受用,或者还有括着个把上手的事在里头,也未可知。转转得意。
因两日困倦不出门,巴到第三日清早起来,就要去再赴王朝议之约。却不见郑、李二人到来,急着家童到二人下处去请。下处人回言走出去了,只得呆呆等着。等到日中,竟不见来,沈将仕急得乱跳,肚肠多爬了出来。想一想道:“莫不他二人不约我先去了?我既已拜过扰过,认得的了,何必待他二人?只是要引进内里去,还须得他每领路。我如今备些礼物去酬谢前晚之酌。若是他二人先在,不必说了;若是不在,料得必来,好歹在那里等他每为是。”叫家童雇了马匹,带了礼物,出了城门。竟依前日之路,到王朝议家里来。